2016年9月29日 星期四

高雄 【八一氣爆】

20140801






淩晨六點,轟隆隆的數聲雷鳴,天際突落下斗大的雨珠
,從未見過,可以如此一瞬間,毫無微兆地就出現磅礡暴雨,但也或許,這並不是毫無預兆,而是日月同悲,因為,淩晨的這場浩劫。

    
雨刷以最快的速度掃動,撥開稍縱即逝的視線,眼前卻不自覺地模糊,趁著腎上腺素的尾勁仍在,我還是決定開上高速公路,進行今天原本要到恆春車城報到的計畫,我很感謝長官,一早己替我撥電話到報到的單位說情,延得一天的緩衝,但軍令如山,這已是令人感動的寬容。主任跟我說:「去睡一下吧」。我怎睡得著,一連串一幕幕的畫面,在腦海中輪轉,彷彿跳針的黑白二輪片,塞滿這小小的腦袋瓜。

   
數小時前,為準備今日報到的行李,尚未入睡,忽感一陣極大的低鳴,隨後伴著強烈的震動與爆炸聲,心中閃過不祥的預感。住在高樓層,除了很容易感受到震動,也很清楚地看見數公里外的大樓,正被沖天的火舌吞沒,在一片漆黑的夜晚,它是極突兀又不自然的存在,即便只是黑暗中的一小塊,但仍可以感受它在張牙舞爪地要證明自己的能耐。碩大的煙霧及熊熊烈焰,我知道這一定很嚴重。打開電視,仍在重覆放送無聊的政治舌戰與名嘴的大放厥詞,偶而才插播一則高雄三多路有瓦斯外洩意外,其中有一名掃人灼燒,這怎麼可能,只有一人?然後看時間,才知道是晚上八、九點的消息,我想,現在應該沒有任何一家媒體能夠拿到第一手訊息,因為大家想必還在一片慌亂與手足無措中。

   
臉書果然是無遠弗屆的,已有一則則驚悚畫面與消息傳出,漸漸新聞也開始有人插播現場實況,看見滿目瘡痍的路面,彷彿炮彈轟炸過的戰場,瞥見超市中一名掃人在CPR,我才驚覺大事不妙。救護車、消防車與警車的鳴笛聲,尖銳地劃過夜空,我想起了醫院的同事,打電話回急診,背景早已人聲鼎沸,心中燃起一股熱血,立即抓起醫師袍與裝備,趕回去幫忙。
   
到達急診室,哀嚎與痛楚的聲音此起彼落,現場早已失控,發現我們平時演練的大量傷患,竟是如此不堪一擊,但無論如何,一定有什麼事是我可以做的,找到了Leader,問說我該做什麼,他沒停下手上的動作,也沒回頭看我,只說:「我也不知道,能做什麼,就做什麼」。環顧四周,到處都是烤焦脫皮的四肢,與因蛋白質變性而蜷曲在一起的頭髮,先換藥吧,Leader只需一人,以免多頭馬車而誤事,我應先做好一顆棋子的角色,抓起換藥碗,拿著再熟悉不過紗布,藥膏,紙膠,挑選最大面積又未有醫護在旁的病患,開始刷洗他們的傷口,覆蓋,包紮。看見一位內科醫師在隔壁床,用不熟練的技巧在換藥;對面則是個精神科醫師,用著更生疏的手法在傷口上移動,我想他大概在後悔,當時run外科時沒有多學習些換藥技巧,但這一幕,卻讓我感動莫名,因為身為醫者,不管那一科,在這一刻,必都全力以赴。

   
傷口一個換過一個,好像毫無止盡,因為太多病患被送進來了,但我也發現,真的佩服我們外科的動員能力,舉凡我想到的主治醫師,住院醫師,幾乎都出現了,在這當下,管他值不值班,明天有沒有schedule,都己不重要了。漸漸的,原本一塊又一塊血紅的畫面,都己覆蓋上潔白的紗布,場面似乎不那麼血腥了,這時Leader抓住我說:「要開始清病人了,該開刀的,該住院的,該住加護病房的,該出院的,都要有人做,一個人顧一個病患,直到動向完成為止」。因為之前大家東做一點,西做一點,幫助不大,而且重症病患,更需集中火力救治。
進入急救區幫忙,看見角落有2張床沒人張羅,上面覆蓋2張毯子,這才發現,他們早已死亡。一名做了環甲狀軟骨切開術建立呼吸道後,便宣告不治;另一個OHCA病患,也沒有留給我們太多著力的機會;一個骨盆骨折併出血性休克的病人在開刀中;另一個腦出血的病患正要送入開刀房;還呼叫了第三組人力,因為有個疑似腹部挫傷致胃腸道孔的病人也需立即剖腹探查;加護病房那個血壓太低的病患,連上麻醉的機會都沒有,只能看我們升壓藥能發揮多少效果。唉!這一次的災難,真的很慘烈,此刻,也令我感受到,生命是很卑微、脆弱的。
   
繼重症病患後,我開始重新檢視其他輕、中度傷患,記得學長曾說過:「只要腦海中有閃過一絲問號時,他就是有問題的。」該住院留觀的便趕快辦妥,以免阻塞在急診,如果後面再送病人進來,可能就癱瘓了。幸好有護理長專職控制床位,省了煩人的找床步驟,心中暗想,平時值班找床找的那麼辛苦,如果每次都有人代勞多好。
   
診治輕症的病患,其實最耗心力。因為最嚴重的,都不會說話,只能任憑醫師藉由屈指可數的線索中,找出魔鬼,與之對抗,家屬太多早己信心動搖,但仍不放棄一絲希望。但輕症的病患不一樣,著急的家屬,會問東問西,偶而還投射出「你確定嗎?」的懷疑眼神,這我可以體會,因為我家人也受過傷,那種焦急是正常的反應。挑了一個氣爆後跌倒撞到頭的阿伯,確認他的傷口並無太礙,並看過他的抽血報告,X光片,腦部電腦斷層後,我趨前告訴他與他家屬,沒有異常發現的好消息,並委婉地說明,目前是可以返家休養,但仍需密切注意,尤其急診作業量有限,需預留一些空間,以便再送入的傷患使用。家屬立即連珠炮般問了一大堆大家可想像的問題與質問,這時阿伯罵了一句:「不要說了,我們要把床留給有需要的人」。這時,我看見了人性的光輝,眼角也不自覺泛淚,我對阿伯報以感恩的微笑,替他約好三日後的門診,並再次叮嚀一定要記得來返診,我相信您一定會很快康復的。
   
隨著慌亂的狀況已漸漸控制,我開始注意到周遭的人、事、物。原來全院醫有單位及人員幾乎都來了,上至院長,下至清潔阿嫂,各個病房單位的member,還有所有可用的勤務兵,有些是被徵召,有些是自願的,但不管如何,大家的目標只有一個,那就是救活病人。我也發現有個籃子放滿一束又一束的血液收集管,每個都是二紅、一紫、一藍綁在一起。因為大量傷患一次擁入時,醫生跟本來不及開單,急診護理人員在on IV時,早己很有默契地把血一次收集好,一來節省看之後還要再找病人抽血的時間,若需醫生開單需抽血時,只需來這桶子尋找即可;二者以免病情緊急變化時會手忙腳亂(如突然惡化、休克)。我不得不稱讚一下在旁的護理人員說「妳們果然是最優的」。她忍不住地嘴角上揚著,這是我看過,最美的微笑!



    
 
OHCA! OHCA!EMT弟兄著急推入一人,這時我眉頭深皺,怎又有OHCA病患,難道又氣爆了?數名醫生擠入急救室一看,殘弱變形的身軀,毫無生氣地包覆在那英勇挺拔的警消制服裡,肢體早已僵硬,頭顱破裂變形,僅剩半邊臉得以辨識,這是爆炸後被亂石堆疊活埋的英勇戰士,我們的手沒停下任何動作,但看見他同事眼中的茫然,胃部一陣痙孿,心底泛起無盡的哀戚,即便結局總是殘酷,但在這靜謐空間迴盪的,除了生理監測器的聲音,還有大家無比的敬意。
   
電話突然響起:「某某醫師嗎?開刀方這位剖腹探查的病人需要助手,可以找個人來幫忙嗎?」看看現場,仍有許多同仁在,加上又是自己的次專科,便跟Leader說:「我先進開刀房了」。走過開刀房的等候區,看見家屬用殷切的眼神望著我,彷彿認為,只要搭上這身白袍的人,一定能給他們想知的答案,但我低頭走過,因為此時,我也覺得茫然。
   
開刀房共開了三間,一台骨盆骨折的,一台開顱止血術,另一間則是剖腹探查。另外二間都有助手,但此間的學長體貼地想先試試一人作戰,因為他也是從急診轉戰到開刀房的人,他知道外面的窘境,但少隻手,還是多少有些不便。刷手上去後,兩人東翻西翻,才發現產來破洞是在十二指腸第一段,真是不可思議的位置,因為一般來說,腹部頓挫傷最易受的部位是脾臟,其次肝臟,再者是小腸,但也以空、迴腸居多,少見是在十二指腸,但無論如何,上天保祐,我們抓到兇手了!在治療方向明確後,現場緊繃的氣氛也稍稍和緩,麻醉科、流動及刷手護士,不自禁地問我外面的情況。我想,他們真偉大,雖然在開刀房大門阻隔下,不知究竟外面發生何事,但仍竭蓋全力地為病患付出著。破洞修補完,開始腹腔灌洗,並一針針縫合傷口,返頭看看時鐘,已快六點了,腎上腺素的神奇效果,讓我仍無一絲睡意,離開開刀房時,我依然低著頭從家屬面前走過,一來我非主治醫師,不適合擅加意見,二者一切仍待觀察,但相較其他不幸的生命,我知道他的勝算應該滿高的。

   
雨勢時大時小,路上積水頗深的水漥還會不時咬住我的方向盤,抖掉幾隻瞌睡蟲,我發現已經到車城了,完成報到手續後,打開新聞,才知道狀況的慘烈,也發現原來我們醫院收治了各醫院中最多的60位病患,即便有些結果不盡如人意,但我仍想替本院及其他醫院,還有此夜所有共同付出的警消,救難人員及熱心人士致敬。這個傷,很痛,但人性的互助,才能讓我們成功渡過這一切。回想已30小時沒睡了,但此刻,我仍睡不著,思緒不斷翻騰,在腦袋中膨脹著,我知道我一個人無力承受如此多的念頭,拾起筆,把這一夜的震憾、突衝、矛盾與難過宣洩出後,我終於可以沉沉入睡了。


此致802(國軍高雄總醫院)的所有同仁們

您們的付出,我感到驕傲與安慰,辛苦您們了!


    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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